高莽與《蒼頡》畫作，畫中“蒼頡”二字為錢鍾書先生所寫，錢先生試筆時留下的“蒼”字字頭“艸”被高莽先生畫成了草叢上飛舞的昆蟲。

懷念她“不顯山不露水”的才

■得知本刊記者要來采訪，高莽盡快準備，找出不少他創作的楊絳先生的畫像，及兩人之間的往來信件。他告訴記者，很煩惱，還是沒有將所有信件找齊。就是這樣一位九旬老人，雖然已經耳戴助聽器，口套義齒，卻依然一字一句，力求清晰準確地讀出那每封信中的內容，他一口氣為記者連讀并講解了六七封信！他是那么專注，那么虔誠，那么真摯，這位老人，正在用他獨特的方式來懷念故交摯友——

學術周刊：您與楊絳先生是什么時候結識的，您對她有著怎樣的印象？

高莽：我是在1962年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工作后認識楊先生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開會她都坐在后排最不顯眼的地方，很少聽到她發言。但她做的事情卻特別多。她最令我所佩服的是，在錢先生辭世后，她開始整理錢先生的生平材料與作品，不管是中文的還是英文的，整整出了幾十本書，這其中所花費的精力與心血，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即便如此，她還在晚年創作了很多新作品，這些作品都是別人無法為她代筆的。終其一生，她為別人所付出的始終比為自己所做的要多得多，這種精神令人感動，值得敬佩。

學術周刊：楊絳先生著作等身，享譽國內外，錢鍾書先生曾稱她為“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從上世紀60年代至今，您與楊先生有著半個多世紀的交往與友誼，可謂“最真的友”。從“友”的角度來審視，楊絳先生是一位怎樣的人？

高莽：楊先生是一位大才女，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她從年輕時代就展示出超人的才華，她出身于開明的知識分子家庭，20幾歲就開始寫劇本，并寫出了《稱心如意》、《弄真成假》等作品進行公開上演，李健吾老先生都在她的劇中扮演過主角。

除了劇本以外，她還創作了不少小說、散文和隨筆。她的才華總是給人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感覺，功力深厚卻特別含蓄。她在作品中所講述的事、塑造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多從幽默的角度、回憶的口吻去表現，但反映出來的卻是時代的大背景或者各種重大的事件?，F在想來，這絕不是一般人所能寫出來的，也不是不經過費心構思就能寫出來的。

楊先生的了不起，還在于她豐富的人生經歷。她和錢先生只有一個女兒，叫錢瑗，也是一位不同尋常的才女。能有這樣一個家庭，她是幸運的，但不幸的是女兒早逝，緊接著，1998年錢先生也離她而去。連遭喪女、喪夫之痛后，楊先生還能以超強的毅力獨自生活到100多歲，并且寫出《我們仨》這部關于父愛、母愛、子孝的奇書，教導人們應當如何面對苦難、面對死亡、面對幸福、面對人生變化，這是很不容易的。楊先生為我們留下了太多的精神財富、愛的啟迪和崇敬。她曾在1995年給我來信，寫道：“鍾書仍重病。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前，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边@種精神又是何等崇高，何等堅強！

但楊先生在生活中卻又異常簡樸，她為人謙虛低調，不事張揚，并且十分關注、愛護青年人。我有個侄女曾開過一個小書店，錢、楊二老的書在店里很受歡迎，甚至常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她知道我與楊絳先生是同事，于是想請楊先生為書店題詞，楊先生委婉地拒絕了，說“若為她寫招牌，就不免自叫自賣之譏”，但為了不影響我侄女的情緒，她特意來信，對我說，“我想還是實在些，送幾本簽名的書給她的小店。我這里有的是書，都是樣書，隨她要什么（包括翻譯）都行。我的書能‘暢銷’，恐怕只是太陽曬在狗尾巴尖兒上的短暫間?！僬埌阉姆济偷刂方o我，讓我如此謝她好嗎？如她不愿，那么，等過些時我有了精神，有了時間，再為她隨便寫幾個字留念也行?！彼谌绱嗣β抵?，還能對一位普通的青年人，思慮得如此周到與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