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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戶村莊100多人患塵肺病 所有壽材需4年做完

2016年01月20日 14:35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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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母親保證“絕對走在您后面”,但他沒有告訴母親,就在這個冬天“最冷的那天”,他分明看到自己咳出了血塊

1996年,就在王書國在礦上滿心歡喜地干活兒時,正在函授本科的鄭忠友在醫(yī)學(xué)書中得知一個新名詞:塵肺病。他突然明白,村里的“怪病”原來是與礦井有關(guān)。

20多年間,鄭忠友治療塵肺病的消炎藥換了好幾茬,救命的強心針也用過了“上百支”,但沒有什么能阻擋死亡的陰影逐漸壓向整個村子。

他接到過無數(shù)次塵肺病患者家屬的電話,記得半夜里那些“丟了魂兒一樣”的求救聲。村里人都清楚,半夜響起的摩托車轟鳴聲,一定是鄭忠友正在趕往某個塵肺病人家中。

這些需要在家治療的病人已經(jīng)很難下床,需要日夜守著制氧機,他們的生活半徑,只是一條幾米長的橡膠管。

到了晚上,因為發(fā)熱,制氧機每隔幾十分鐘都要暫停工作5分鐘,這時他們只能把碗口粗的管子罩在燒開的熱水壺上,用水蒸氣代替氧氣。

“熱氣能把喉嚨里的痰化開。”一個病人指著自己的喉嚨說。

因為躺下就會憋得無法呼吸,他們只能整夜靠在墻上休息。即便這樣,他們也可能隨時被突如其來的咳嗽或憋氣驚醒,“每晚最多睡兩三個小時”。

這種折磨已經(jīng)讓村里的8個塵肺病人選擇了自殺。其中一個下肢癱瘓的病人,為了上吊,把自己掛在卷拉門上,然后用遙控器把鐵門升起。

王書國的侄子王傳堂也目睹過自己的哥哥自殺。2002年,哥哥吞下3大包老鼠藥,在他面前“整整抽搐了十幾分鐘”后,痛苦地死去。

這個場面讓王傳堂“十幾天都睡不好覺”,但同樣患有塵肺病的他,有時也會羨慕哥哥,“家里的負擔輕了,女人趁年輕也能再找個好人家”。

“爹娘只剩我一個兒子了,我今天死,明天他們就活不了。”王傳堂把自己能夠活到現(xiàn)在的原因歸結(jié)為“心態(tài)好”。 兩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就住在院子的偏房里,大兒子去世后,他們多數(shù)時間都沉默不語。

每天睡覺前,因為適應(yīng)不了晚上的涼氣,王傳堂會連續(xù)咳嗽兩個多小時。這個時候,他的母親會一直站在窗外,直到聽不到兒子的咳嗽聲。

王傳堂知道這些。“我娘做不了什么,但她一句‘你沒事吧’,我心里就好受得多。” 他別過頭,紅著眼睛說。

他向母親保證“絕對走在您后面”,但他沒有告訴母親,就在這個冬天“最冷的那天”,他分明看到自己咳出了血塊。

王書國沒有那么多負擔。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兒子也已經(jīng)成家,現(xiàn)在他考慮最多的事,就是如何死去。

他經(jīng)常看著門前那段不足100米的山路,推測自己剩余的生命。“山下兩個塵肺病人,需要歇兩次才能走完這條路之后,不到一年就死了。”他張開手臂比畫路的長度,“我現(xiàn)在也要歇兩次,活不過明年冬天了。”

王書國也目睹過大侄子服毒時的場面,這讓他打消了喝藥自殺的念頭。“農(nóng)藥都買好了,但是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害怕。”他也嘗試過割腕,可是割到一半,又覺得“太疼”,停了下來。

最終,他設(shè)計了一套滿意的自殺計劃。“煤氣。”他指了指腳下的火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這些每次回家都會杯盞交錯,大笑著談?wù)搾赍X的男人,幾乎一夜之間都蒼老了

在鄭忠友的診所里,和輸液的塵肺病男人一樣多的,是陪伴他們的妻子。這些女人中,郭秀芹是最常出現(xiàn)的一個。

這個42歲的女人先后嫁了三任丈夫,前兩任都因塵肺病去世,而現(xiàn)任丈夫也剛剛被確診為塵肺病。

她還記得,1998年,第一任丈夫李光山曾去市里的醫(yī)院檢查過。醫(yī)院沒告訴他什么病,只是說時間不多了,讓他“回家后啥好吃啥,啥好穿啥”。

從醫(yī)院回家后,李光山少見地帶回了禮物。

“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給孩子買了一箱方便面。”郭秀芹垂下眼瞼,放緩聲調(diào)說。

那個時候,每個家庭都在積累財富,整個村子還沉浸在“過上好日子”的希望中。村里的年輕女人也不再只會埋頭勞動,她們有的換上了鮮艷的衣服,有的甚至涂上了口紅。25歲的郭秀芹也開始覺得“原來活著這么有意思”。

這個被村里人稱作“美女”的女人當時并不知道,那兩樣貴重的禮物并非她幸福生活的開始,而是她作為塵肺病人妻子漫長日子的起點。

3年后,李光山成為村里第一個因塵肺病死亡的男人。

李光山去世兩年后,郭秀芹改嫁給了丈夫的二哥李光秀,可很快,李光秀也因塵肺病臥床不起。在經(jīng)歷半年“整日整夜的哀嚎”后,他在一個冬日下午,“吞下一整碗排骨湯,頭一低就死了”。

這時郭秀芹已經(jīng)習(xí)慣每天晚上隨時起床,給丈夫喂水,也習(xí)慣了在山上砍柴時,中途跑回家給需要“少食多餐”的丈夫做飯。她甚至習(xí)慣了“每天看著一個人承受這么大的痛苦”。

如今,她坐在自家院子里,皮膚枯黃,眼泡浮腫,頭發(fā)胡亂地散在肩上。她把剛剛砍下的幾捆樹枝碼成一排,然后生火洗菜。一旁的現(xiàn)任丈夫正在看著對面的大山,曬著太陽。

“過去男人對我來說就像大樹,現(xiàn)在對我來說可有可無。”郭秀芹擺弄著手中的菜葉,淡淡地說。

李光山死后,村里越來越多從礦上回來的男人開始“連家門口的上坡都翻不過去了”。

他們很快都確診了自己的病情。這些每次回家都會杯盞交錯,大笑著談?wù)搾赍X的男人,幾乎在一夜之間都蒼老了。有時他們也會圍在火爐旁聊天,只不過,這時的話題已經(jīng)變成“肺氣腫”“肺大泡”,還有“肺穿孔”。

他們這時才知道,那些數(shù)年前就被吸入肺泡的灰塵,在肺里沉積,最終會要了他們的命。

“鉆機一開,整個礦道里全是灰塵。”王傳堂咧咧嘴,描述在礦上的工作場面,“100瓦的燈泡,只能看到紅絲”。

每次從礦道出來,他吐出來的都是“黑疙瘩”。在農(nóng)村見慣塵土飛揚的王傳堂,全然沒把這樣的環(huán)境放在心上:“不就是點灰么,兩口痰就全吐出來了。”

在金礦,工種是分等級的。“背腳”的負責把礦石背出礦道,“碴工”是用礦車清理炸碎的石頭。最掙錢的是“鉆工”,上世紀90年代初,打一天鉆可以收入50元。他們負責在礦道截面上打洞,是接觸粉塵最多的工種。

和村里的同齡人一樣,在從醫(yī)之前,鄭忠友也在金礦打過3年工。在先后做了1年多的“背腳”和“碴工”后,他終于抱上了鉆機。

可當他揣著打鉆4個月掙來的幾千塊錢回家過年時,在從礦上下山的路上,被劫匪搶得身無分文。“又餓又冷,搭了一個星期的順風車才到家”。

這次“真刀真槍”的經(jīng)歷讓他再也不敢踏進礦山,轉(zhuǎn)而重新拾起“做醫(yī)生”的夢想,在家自學(xué)醫(yī)術(shù)。

如今,在“接觸過村里九成以上的塵肺病人”后,他時常感嘆“還真得感謝那幾個搶我的老鄉(xiāng)”。

“如果在礦上再多待幾個月,我可能早就死了。”坐在診所里整潔的辦公桌旁,這個戴著眼鏡正在開處方的醫(yī)生抬起頭,挑起眉毛說。

鄭忠友不是村里唯一“幸運”的人。在那個所有人“做夢都想上礦”的時候,村里有些“頭腦不太靈光”的人寧愿在家“借錢生活”,也不愿出門打工。

那時每到過年,親戚鄰居一塊吃飯時,這些“窩囊人”甚至都不會被請上臺面。從礦上回來的王傳堂也承認,自己“從來沒正眼看過他們”。

“現(xiàn)在他們至少有個好身體,都去建筑隊打工,家里早就蓋上樓房了。”王傳堂坐在自己的土坯房前,指著山下新蓋的樓房說。如今,他后悔自己當初沒能“懶一點”,“要飯都比去礦上強”。

編輯:趙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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