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文化氣象

唐朝的風氣，它在不同的時期也不一樣。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社會經濟有很大的發展，社會生活進一步穩定，財富積累不斷增加，富人不斷增加，一般民眾的生活也相當不錯。唐朝在這個時期給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們帶來了展現的機會，呈現了一種人民富足、社會富裕、國家富強的開元天寶盛唐景象，給我們留下了盛世的美稱，留下了詩國的盛名。

中國本來就是一個詩國，如果說中國是詩的國度的話，那么唐朝正是詩的一代，唐詩的空前絕后也是世所公認。為什么講空前絕后？因為唐以前的詩沒有像唐朝這么繁榮，而唐朝的那種大規模的、全社會的詩人的氣象，在唐之后也不可能有。當然詩還有，但詩人的氣象跟唐朝不同了。宋代也有詩，明清也有詩，但是跟唐朝完全不一樣，所以要講詩國的話，唐朝是一個詩國。

杜甫在回憶開元天寶年間盛世的時候，作詩《憶昔二首》，第一首從回憶開始寫起，“憶昔先皇巡朔方，千乘萬騎入咸陽”，這是講李淵攻打咸陽；“陰山驕子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打得突厥人到處亂躲；“犬戎直來坐御林，百官跣足隨天王”，這些打敗的四夷的人到朝廷里來了，來了以后皇帝對他們也是有點還不夠禮貌呀，大家都光著腳坐到玉床上，但是很輕松。第二首詩“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糧倉都滿了甚至糧食朽爛了；“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社會安定路不拾遺，九州道路無豺虎，若要遠行哪天都可以，都是平安的；“齊紈魯縞車班班”，寫社會的繁榮、忙碌的景象：齊魯地區好的布料、絲綢在車里面拉著，滿滿的；“男耕女桑不相失”，男耕女織，一幅安寧的社會景象；“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在朝廷里，奏著這個云門之樂，天下的朋友大家相處得非常好，如膠似漆一樣；“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這時候治禮定樂很便宜。所以盛唐的景象，真是值得寬慰。

魏徴后來寫了一首詩叫《述懷》，其中有一句“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他的意思是說我并不為艱險而害怕，是因為我太感激唐太宗這個英主把我視作國士，就是國家的大儒，我非常感恩。我喜歡的是他最后一句：“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是說社會互相感染的這種氣象，是并不在乎功名，我之所以那么盡心盡責地來做事，是由于唐太宗視我為國士，我很感恩，這也是貞觀時期的盛世氣象。在這樣的盛世時期，帶來了文學與藝術的空前繁榮。唐朝是漢文化的發揚時期，許多方面都表現出充沛的活力，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在儒學方面，特別是對《五經正義》定本的編訂。顏師古編訂《五經正義》以后，唐太宗叫大家群儒來仔細討論，就是提出問題請顏師古來回答，大家都感到嘆服。《五經正義》的定本，變成當時社會普遍學習五經的版本。所以這個在傳統社會、帝制社會，沒有不提倡學經學的。經學的一些基本義理我是常講的，就是社會的一些基本價值。

在佛教方面，唐朝的佛教方面有很大的發展。當然最受關注的事件就是玄奘到印度取經了，而且他獲得了很大的成功。玄奘去的時候是公元628年，走遍西域16國，訪了很多名僧大德。到了北天竺的摩揭陀國，他向戒賢法師學習經文，又向另一個有名望的大師學習唯識學，所以后來他寫了《會宗論》，把不同派別加以匯通。他在印度取得很大成功，印度還專門給他開了婆羅門大會，召集天竺所有的沙門等一起開這個會，且在曲女城，大家都來聽玄奘講“兩論”，講了8天，大家都很入神，玄奘取得了無上的榮譽。他歸來的時候帶了657部梵文佛書，唐太宗命他專心翻譯，直到公元664年玄奘死去。所以講唐朝的佛學以及中西交流方面的成績，玄奘是了不起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當然在佛教方面還有以慧能為首的中國禪宗的南派南宗，一旦禪宗南宗出來，佛教的漢化、中國化就走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唐朝在思想文化方面最重要的就是提倡三教合一、三教匯通，特別是到唐德宗的時候，儒佛道三教一起來講論。在這個時候儒和佛有調和，佛的方面也逐漸和儒合流，僧徒做儒業的、從事儒學的人也很多。中晚唐的詩文當中我們可以看見“文僧”、“詩僧”、“琴僧”、“草書僧”等這樣的名號，儒佛已經融為一體了。

說到唐朝的文風，大家知道魏晉南北朝時期，特別是南朝的文風比較講究辭藻綺麗、文風細膩，但是有艷氣，即花艷之氣，甚至還有點妖艷之氣。然而，到了唐朝，從初唐“四杰”，到盛唐“李杜”，文風有很大的改變。初唐時期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是感嘆，對以往文風的批評和不滿，以及對后來者的展望。因為在隋統一以后，南朝綺麗的文風風靡北方，雖然這種文風為很多有識之士所不取，但卻被社會接納、被人們喜歡。因此，雖然有一些文人要求實錄、直抒，但是南朝的文風，還是很大地影響了北方。由于這個影響大，流行很廣，所以不斷有人提出要改變。

唐朝流行的文體是“四六文”，又稱駢文，是一種講究對偶、平仄對偶的文體。一直到宋朝，也還是大興“四六文”，在唐朝更如是。如果不懂“四六文”，做官都不易，因為所起草的一切文件，都是用“四六文”寫作的。作“四六文”，要用很多古語典故，還要做成對子，舉對切事。這種聲律對偶化的文風，在唐朝很流行，所以做這些文章的人，通常要讀大量的書籍。韓愈的詩中還說“太學儒生東魯客，二十辭家來射策”，這是對稱；“夜書細字綴語言，兩目眵昏頭雪白”，得好好念書才能記住很多。順應這種社會要求，有很多類書出版，像《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記》，現在依然還在出版，當時寫文章作詩必須會用典故，這類書會幫助解決這些問題。

唐朝的人文學術成就很多，史書也很多，特別是杜佑的《通典》、劉知幾的《史通》，都是這一時期的。這兩部書到現在還是史書的經典之作，也是工具書中被廣泛接受的。科學方面有李振峰用銅制作的渾天儀，而唐朝的歷法革新的步驟非常快，有很多著名的歷法產生于唐朝，像《戊寅歷》、《麟德歷》、《大衍歷》，特別是《大衍歷》。醫學方面，孫思邈的《千金方》就出現在此時。

唐朝在藝術方面出現了空前的繁榮，書法也達到了高峰。王羲之的書法在唐朝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因為唐太宗喜愛王羲之。《晉書》的《王羲之傳》的傳論是唐太宗寫的，他非常喜歡《蘭亭序》，說“王書”，王羲之的書，盡善盡美、古今第一。

唐初的大書法家，當然是歐陽詢和虞世南，后來就是褚遂良和薛稷，薛稷是褚遂良的外孫。大家多會關注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因為他們留下的作品較多。薛稷也很了不起，當時唐朝有一種說法是“買褚得薛，不失其節”，說如果褚遂良的書法作品沒有買到，買到薛稷的也一樣好，可見薛稷的地位也很高。盛唐時期的大書法家，就是顏真卿了。顏真卿一出來，創造了唐朝的一種新書體。王羲之的字還帶有六朝的風氣在，筆韻圓熟好看，一等書法，但到了顏真卿，顏書恰好把盛唐的風氣帶了進去，那才叫一個絕呀。

在畫的方面，初唐時期的人物畫首推閻立本、閻立德兄弟兩人，盛唐期間的人物畫代表非有“畫圣”之稱的吳道子了，中唐時期的人物畫家韓滉的《宣和畫譜》中包含36件韓滉作品，一定也不會陌生。唐朝的山水畫分為南北兩宗，北宗是以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為代表的青綠山水,南宗則是以王維為代表的水墨山水，特別是王維，詩、書、畫，王維“三絕”。

唐朝的音樂舞蹈也空前繁榮。隋文帝的時候有《七部樂》，到隋煬帝的時候改成《九部樂》，唐高祖的時候也是九部。到了唐太宗的時候則定為《十部樂》，這時候《十部樂》里面已經有胡樂參入進來了，這一時期最能代表音樂成就的，要屬《霓裳羽衣曲》了。當時從西域傳來音樂，同時舞蹈也傳來，舞蹈跟音樂是互相配合的。西域傳來的舞蹈中，胡旋舞和《蘭陵王》，一直負有盛名。唐朝就是在繼承前代文化和吸收外來文化的基礎上，在各族人民共同努力下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文化時代。

簡介：

劉夢溪，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文化》雜志創辦人兼主編。研究方向為思想文化史、明清文學思潮和近現代學術思想。近年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學術思想與人物》、《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中國現代學術要略》、《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陳寶箴和湖南新政》、《陳寅恪的學說》、《現代學人的信仰》、《馬一浮與國學》、《紅樓夢的兒女真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