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先生部分著作

唐朝的詩國氣魄

唐朝最引人注目的那自然便是詩歌了！唐詩的發達，前無古人，甚至也可以說后無來者。唐朝是詩的國度，詩人之多，創作激情之高，邁越此前的任何時期，包括魏的建安時期、晉的太康時期，以及南北朝的南朝北國，可以說達到了空前的繁榮和發展。唐朝的皇帝都能寫詩，太宗、玄宗、文宗、宣宗他們都有詩歌流傳于后，據說詩寫得最好的是唐德宗。唐朝以詩來取士，這也是詩發達的一個原因。對于整個社會來講，唐朝的文人沒有一個不會寫詩的，人人都能寫詩、會寫詩，所以保留下來的《全唐詩》共收了48900多首詩，作者就近2300人。

在唐詩中，第一把交椅還是杜甫。可以說他是唐朝的第一詩人，他有很大的抱負，自比“稷與契”，以古代的賢人來要求自己。最有名的一句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表達了他的政治理想；且關心民眾疾苦：“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又是非分明：“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盡管他生在開元天寶之時，但卻經歷“安史之亂”，在公元755年的時候，“安史之亂”把這個唐朝的盛世之夢打斷了。整個社會的流離、國家的破損，當時的社會狀況，跟盛唐時期大不一樣。于是，他就有了這樣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寫出了當時貧富之間的差距。

唐玄宗開元時期，唐朝的政治經濟達到高峰，唐朝的文學、詩歌也達到了高峰。天寶初年時候，一個比杜甫大11歲、像神仙一般的、了不起的詩人李白來到了長安。他第一次去拜訪賀知章，因為賀知章是宰輔，官階地位比他們都高，當時很多的初出道的文人學士，經過賀知章的點評，身價立刻提升百倍。賀知章一看到他，就說這是從天上貶下來的仙人呀，“謫仙人”就成了李白的號。李白25歲的時候，到四川去，后又離開四川游云夢，這個時候他很幸運，他娶了唐高宗時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為妻，后來他又娶了劉氏，與劉氏離異后，再娶了一個山東的女人，最后他娶的是宗氏。他騎著駿馬帶著美妾，游歷名勝，所到之處都以禮相待，還有詩為證：“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唐朝社會人們生活富裕，詩人們心情好，作詩的氛圍很濃，像白居易的詩：“文場供秀句，樂府待新辭。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好的句子，要寫出新的樂府來，要明白天意。李白會彈琴，琴技相當好，詩名很大，琴名也不小，到61歲的時候，即公元761年，“安史之亂”剛過，他去了金陵，那時候有一個美女，她聽完琴聲就跟李白走了，李白就教給她唱楚歌、楚地之歌，可是第二年李白就去世了。他寫的《示金陵子》就是寫給這位投奔他的女子的，“金陵城東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來，隨人直度西江水。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可以看出李白晚年這種歡悅的心情。當時作詩還有一些方法口訣，杜甫就說：“熟精《文選》理”，“應須飽經術”，就是如果詩要寫得正，須讀文學，同時對于六經也得了解。

另外，像李白、杜甫他們作詩是家常便飯，杜甫的詩中說“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就是說作詩是自己家里的事情；杜甫作詩非常用功：“新詩改罷自長吟”，又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李杜的詩是盛唐之詩，也是千古絕唱，甚至在初唐詩作中，即使唐初的“四杰”王楊盧駱，還有人說他們還未脫六朝的旖媚文風，但是他們的詩也很了不起。杜甫對他們的評價也比較公允，杜甫寫《戲為六絕句（其二）》：“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說當時這樣的寫法算是一種開創了，但淺薄的人一直在批評他們。但是，他接著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就是說初唐的詩也能夠留下來，更不用說李杜的詩了。

唐詩的厲害之處，在于在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時期，都出現了一批杰出的詩人。中晚唐之時，李商隱、李賀也是很杰出的詩人。唐代中晚期時有一項重大的文體變革運動，即古文運動，運動的旗手是韓愈。韓愈的文章氣魄大，他特別推崇司馬遷，就是“西漢文章兩司馬”——司馬遷和司馬相如，文章要寫得好且思想深厚，一定要學司馬遷；如果文章要寫得華麗，應該學司馬相如。學古文一定要學《史記》，學辭賦不能不學司馬相如，所以學駢文、作“四六文”應該從《文選》入手，而寫散文的話，要從《史記》入手。我講這個的目的，是說今天學習文章的寫法還是這樣，要想文章寫得好，一定要讀《史記》。

唐德宗、唐憲宗時期，就是韓愈、柳宗元倡導古文時期，古文運動中提倡的一個重要的文章寫法，就是以史來著文，以小說的方法來寫文章，所以是一種文體的革新。韓愈的思想很特立獨行，在唐朝佛教盛行的時候，他反對佛教。所以，最著名的文章就是《諫迎佛骨表》（《唐宋八大家文鈔》為《論佛骨表》），他反對唐朝把佛放到很高的位置。唐憲宗當時看了以后非常不高興，要殺韓愈，有宰相為他說情才沒有殺他，一下子把他貶到蠻夷之地的曹州。韓愈最后寫詩：“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他很厲害，他說我的《諫迎佛骨表》這個文章是為了除弊，給盛朝除弊，我根本不在乎我的這把老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