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作品就像人參果，總是三千年一結果，它依賴的不是技術，而是神秘的時間紅利。《武林外傳》在2006年播出，那種網絡色彩濃厚的表達方式，那種真正的現代氣質，給了剛剛熟悉網絡語境的人們，一個凝聚點，一個突破口。

電視劇《武林外傳》播出后的十年里，最常見的討論是，我們為什么再也拍不出《武林外傳》了？為什么再也沒有一部情景喜劇，能夠再現《武林外傳》受到歡迎的盛況，甚至連寧財神策劃的《新水滸傳》，以及他擔任編劇的《龍門鏢局》系列，都沒能收獲和《武林外傳》同樣的“笑果”？

其實，同樣的問題，可以無休止地列下去，NBC怎么再也制作不出《老友記》這樣的劇集了？港式喜劇為什么再也無法重現當年的盛況了？易智言導演為什么再也沒能拍出可以和《藍色大門》比肩的青春片了？整個華人世界，為什么再也沒能出現和林青霞一樣的美女了？從技術、從資金面、從社會心理方面、從創作者的際遇方面，或許都能找得到理由，而且一定有說服力，但那些理由既然能找到，能被擺出來，為什么沒辦法克服？答案或許非常神秘，那就是，好的作品就像人參果，總是三千年一結果，它依賴的不是技術，而是神秘的時間紅利。

就像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回到家鄉小城，一位在中學當老師的老友喊我去郊游，同行的，是他班上的一群學生，我們早上出發，經過一座村莊，走過油菜花和麥田間的小路，最后走上一座長滿青草的山坡，走到山坡最高處，一條開滿百合花的山谷，在眼前鋪展開來，背后是望不到邊的青山和森林。我們在山上游蕩到黃昏，直到繁星綴滿天空，才各自回家。后來我又和不同的朋友，在不同的時間去過那座山坡，再也沒有當天那種心蕩神馳，人生的問題都得到回答的感覺。而那之前和之后，再沒有一個夏日，能和那天相比，夏夜的星星，好像也沒有那天那么亮。那天就像個驟然而至的神話，被我供進了記憶的神龕里。那種夏日，不是技術性的，從天氣、人員構成、資金面、當事人的際遇和心理方面，似乎都能找到答案，但它就是無法復制。

《武林外傳》依賴的就是這種時間紅利。《武林外傳》是一部網絡氣質濃厚的電視劇，但在《武林外傳》出現前的十年，網絡貌似已經普及，卻只是在一部分人中間得到普及，1990年到2000年初的網絡世界，主宰者是論壇，游走在論壇上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在論壇上打嘴仗，對普通人來說，還是有點奢侈。直到2003年后，博客成為網絡世界的新主題，網絡的普及面才又擴大了一點，對于普通人來說，博客比論壇有用，因為不用照顧討論的語境，可以自言自語。《武林外傳》在2006年播出，那種網絡色彩濃厚的表達方式，那種真正的現代氣質，給了剛剛熟悉網絡語境的人們，一個凝聚點，一個突破口。

那個時間段，也是通俗文化的“后周星馳時代”，被周星馳電影熏陶過的一代，已經被周星馳的表達方式撐大了胃口，周星馳卻已經降低了產量，饑餓感于是油然而生，年輕人們私下搜尋同類氣質的影視作品，卻屢尋不得，若干自稱有周星馳風格的影視劇，最終都仆街了，而《武林外傳》卻在這個時候出現，笑料新穎，溫馨可喜，而且足足有80集，毫不意外地制造了收視率的逆襲。如果它換個時間出現，在人們的饑餓感已經淡漠，或者得到滿足的時候出現，或許都不會有這樣的成功。

而且，那段時間里，國產喜劇正在最尷尬的時候，喜劇里有嘲諷，嘲諷是惡毒的，有噱頭，噱頭是違背大眾道德底線的，看了令人反感，劇里的人，不只是唇槍舌劍，而是真刀實槍的斗爭，東風西風，務必一個要把另一個壓倒，而且漸漸上了癮，一直這樣毫無人性潤度地斗下去。《老友記》里則是有感情的，無數人隨著他們忽喜忽悲，全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依戀，有真感情，即便有嘲諷，也是因為“熟人說話不講理”，所以，就六個人在那里說說話，也是溫情彌漫。

但這些理由，其實也像是在箭射中的地方補畫圓圈，是多余的解釋，《武林外傳》是無法解釋的，正好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需要有這樣一部劇，于是它出現了，像一個驟然來臨的，繁星怒放的夏夜，不能復制，也無法追溯，只有無窮追念。

□韓松落（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