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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素蘭:紅果冬青

2016年01月04日 11:19 | 作者:湯素蘭 | 來源:人民政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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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開闊的田野中央,有一個小山包。一條村道穿過田野,爬上山包,蜿蜒進入山包下面的村莊。


在湘中的山地丘陵,這樣的田野、村道和山包隨處可見。人們的房舍往往依山包而建,而村道是連結家家戶戶的紐帶。


湯素蘭

湯素蘭


這棵樹最初就長在這個小山包上,傍著村道。樹高大,挺拔,老遠便能看見,很有標志性。事實上,在湘中,有些村莊就因為大樹命名,比如桑樹灣、楓木橋、樟樹坳。游子回家,打老遠看到大樹,知道近鄉了,腳步不由自主邁得更快。離鄉的人,回頭看見大樹,看到大樹下立著母親的身影,于是停了腳步,再次揮手,淚也止不住涌出來。


樹并不是誰栽的,而是若干年前某只小鳥留下的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可能是從小鳥的嘴中掉落的,也可能是從小鳥的糞便中留下來的。但它肯定是一粒成熟飽滿的種子。它落在土質松軟、堆著厚厚的腐殖質的山坡上。它發芽、成長。十年或者二十年,也許更長時間之后,它長成了現在的樣子:高大挺拔,滿樹濃蔭。


“你們看那棵怎么樣?”身穿棉夾克的瘦削男人帶著我們在村莊里轉了一圈之后,帶我們走出村莊,來到開闊的田野,指著遠處山包上的樹說。


該怎么定義這個人呢?小時候在鄉下生活時,村民們把負責介紹耕牛買賣的人叫“牛邊韁”。這個人是販賣樹木的,姑且叫“樹販子”吧。我們小區許多人家的庭院綠化都是找他做的。他把樹木移栽到我們的庭院里,并且要負責移栽的樹木的成活。他最初給我家院子送來了四棵錦葉白蘭,但移栽的當日落了一場雪,接著是持續的冰災。2008年年初南方的冰災讓許多原生樹木折斷或者凍死,何況是移栽的大樹?冰災過后,四棵錦葉白蘭死了三棵,得重新找樹補上。樹販子說無法找到同樣大小的錦葉白蘭,讓我們換樹種。他把我們帶到村子里,讓我們自己去挑。當日,他帶我們在村里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合適的,于是把我們帶到村外的田野里。


“那是紅果冬青,四季常綠,不落葉。我保證你們會滿意。”樹販子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紅果冬青”的名字。


來到樹下,我們仰頭看著這棵樹。鐵灰色的樹皮,通直挺拔的樹干,滿樹長橢圓形的葉子織成密密的樹蔭,在冬日的陽光下,葉面散發著光澤。


“這樹還會結紅色的果子,小粒小粒的,能結滿滿一樹。”樹販子說。


我想象著它滿樹紅果的樣子。


我同時想象著這田野村道旁如果少了這棵大樹,會變得怎么呢?這村莊的人們會不會覺得少了它,田野里空蕩蕩的呢?


“我們不要把這么好的一棵樹移走吧。”我說,“這么大的樹,不一定移栽得活,而且,這是村莊里大家的樹吧。”


“你笨啊。要栽當然要栽好樹,哪里還有人嫌樹太好不要的。”我先生說。


“你們不移走,這棵樹也很快要挖掉。因為村路要硬化,拓寬,這個山包都要推平。”樹販子說。


我一則覺得田野里少了這棵樹會像一個人的心上少了一份思念一樣顯得空洞。二則我擔心這么大的一棵樹,移栽的時候不一定能成活,如果它不能成活,便毀掉了這棵樹,到時候我的心里大概也會出現一個空洞吧。


但樹販子倒也沒有騙我們。因為公路村村通,現在的村道很快就會變成水泥馬路。何況這是個城郊的村莊,聽說地已經被政府征收了,很快就要開發了。


如果這棵樹注定要離開它的故鄉移居城市,我當然歡迎它來我的院子里,我為它預留了足夠的空間,我會把最好的位置留給它。到我家的院子里,至少比進城成為一棵行道樹,終日吸著灰塵和尾氣要強吧。


于是,這棵紅果冬青就來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我們把它栽在院子東南面,靠著院墻柵欄,柵欄的外面就是小區的馬路。


眨眼之間,紅果冬青植進我家的院子里已經七年了。七年間它又長大了幾圈。十余米高的挺拔樹干,樹葉四季常綠,無論天晴還是下雨,葉面都顯著蠟質的光。樹枝間是鳥雀的樂園。每日晨昏都有鳥兒在樹上鳴唱跳躍。春夏時節,種在院子籬笆旁的扁豆也喜歡爬到樹上,在樹上開淡紫的花,并把果實結在上面。這些扁豆枝蔓就像淘氣的孩子,在樹上的開花結果都像一種頑皮的炫耀,因為它們成功地逃過了我家保姆的采摘,每一莢豆子都能長到成熟,并自然爆裂開,最終落到地上。


紅果冬青也開花。它的花開在枝葉的腋下,花朵細小,淡紫紅色,和葉柄的顏色一致,因而總是被人忽略。紅果冬青的花期在每年的五六月份,但總是到深秋之后,看到滿樹紅色果實的時候,我才會想起它也曾開過花。


紅果冬青的果實是深紅色的,一束束果實在深綠的葉叢中,如花一般艷麗。這些果實在深秋之后成熟,一直到冬天才會陸續掉落干凈。秋冬之交,是大自然的供給匱乏的時候,因著滿樹果實的誘惑,來樹上的鳥兒特別多。它們終日在樹枝上啄食果實,在樹叢中蹦跳啁啾,仿佛鳥雀的樂園。


人們常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當你看到這棵紅果冬青和在樹上啄食的鳥雀的時候,要把這句話改為:前鳥種果樹,后鳥吃果實。


我不知道一棵樹是否也有回憶和思念。我倒常會想起我和它的初見,想起那片田野和田野中的小山包以及它當初立在山包上的樣子。我知道那片田野、山包和村莊已經不存在了,它們已經成為了我們正在繼續擴大的城市的一部分。


我只希望紅果冬青在我小小的庭院里繼續生長,歲歲年年開花結果,朝朝夕夕有鳥雀在它的枝葉間鳴囀歌唱。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著名作家)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湯素蘭 紅果冬青 輸樹 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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