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為了看人間情愛流轉。我無法略過情感，單純欣賞唱念做打。對我而言，那只是技，如果沒有依托于文本的深情，手眼身法步甚至曲牌格律、美妙文辭，都只是技。

王安祈

因此，編劇于我，是一段不斷開發新感情的旅程。臺灣國光劇團的新創作，總想開創出一些新的情意。今年10月份國光劇團成立20周年的新編大戲《十八羅漢圖》當然更是如此。有一種情感是很私密又很超脫的，那是創作伙伴之間的默契。我在國光劇團13年，很珍惜與在臺灣被稱為“京劇天后”的魏海敏還有李小平之間的感情。《十八羅漢圖》之書寫雖非始于此，卻與此有關。

剛到國光時我很內向膽怯，看到魏海敏我都想躲開，她說話很直接，站在排練場上一夫當關，真像是魏娘娘駕到。

而創作是一件神秘的事，我是通過一次又一次創作，逐漸看到海敏的內心。

我為魏海敏量身打造好幾出戲，一個個女子出自我筆下，有我非常想寫的孟小冬，更有我本為被動而后卻投注深刻探索的歐蘭朵。編劇時我誠懇面對自我，探索內在，而寫的是魏海敏扮演的孟小冬、歐蘭朵，海敏的表演特質甚至生命情調一并涵融。探索自我，也照見對方，兩相鏡照，無私可藏。我透過創作，認識原本不認識的魏海敏，反過來更了解自己。而海敏透過扮演來響應我，她的塑造，未必如我最初之所想，而她最后在舞臺上的呈現，總給我驚喜。劇中女子像是媒介，隔著曹七巧、孟小冬、歐蘭朵，我和海敏有了更深入的認識，這段過程很長，而且很幽深。漸漸培養出了私密情誼和默契。

海敏想必和我有同樣的感受，那天舉行記者會，她停車后進入劇院，沒聽到我講話，而她一開口竟也是“創作如修心修行，一部戲的完成，徹頭徹尾的洗滌凈化”，和我講的不謀而合，她也期待國光劇團能把京劇從發揮唱念做打帶入到精神層面的探索挖掘，我們因此而更相知。

這是創作歷程中的情感體驗，投射至《十八羅漢圖》。

《十八羅漢圖》有兩場景對比，凝碧軒與紫靈巖。前者是滾滾紅塵中的古董店拍賣會，文化氣息里也有藝術市場的各種操作。深山上的紫靈，則象征藝術創作必要的靜謐、清幽、素樸，但在這里也有一段復雜的心情糾葛。魏海敏飾演的女尼曾經伸出援手救了一名棄嬰，取名宇青，她將他撫養長大，原本出自于善念，只當是松鶴泉蘿相為伴，誰知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轉瞬眼前人竟成了翩翩少年。

分不清是單純的撫育親情，或是更復雜的情愫，女尼警覺到是出家人斷絕世緣的關鍵了，她命宇青下山，而宇青則建議兩人正合力修復的十八羅漢圖完成之后才離去。藝術創作在此像是借口，實則又的確是兩人共通的理念使命。宇青想出了兩人同在一室、卻晝夜輪替、互不相見的創作方式，這本是干凈絕妙之策，然而彩霞相隔，卻又勾起多少遐想。

寫這段時，我時刻想起這些年與創作伙伴之間隔著筆下人物的相互貼近，一出戲接一出戲，正是人間情愛無止境的流轉。創作不是重復蹈襲，企圖揣摩探測潛入更深的秘境。這過程很辛苦，卻也很享受。

（作者系臺灣國光劇團藝術總監、臺灣大學藝術系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