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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加遜:用盡形式,是為拋棄一切形式

2019年11月22日 16:04 | 作者:莊加遜 |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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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莊加遜

多年前,我懷揣無數問號,前往以收藏現當代藝術品而聞名的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只為親歷、辨明現當代藝術創作的震撼力究竟如何。不得不感嘆,短短百年,藝術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塞尚與凡·高前聚集了不少藝術愛好者,但比起波洛克的點彩畫、杜尚的立體畫以及抽象主義代表康定斯基的圖形構成,觀者顯然對后面這幾類更為熱衷,將這些作品圍個水泄不通。

我與懸掛于二樓展廳的康定斯基名作《即興曲28》相對良久,試圖理解畫家究竟想用這些抽象的圖形向觀者訴說什么。面對現代藝術品,我們究竟在看什么。

不曾想,那個被擱置的困惑,會在若干年后這個聆聽波蘭羊之歌劇團的夜晚找到解答。更確切地說,是某種回應。當代創作,因與個體經驗瞬間的契合而令人心神激蕩,它更多的是檢驗傳遞“共情”的能力,而不再依賴真不真、像不像、美不美的校驗。

《李爾之歌》是公認富有創新精神的羊之歌劇團的代表作,為劇團在歐洲贏得無數獎項與贊譽。但此番在上海的演出,反響平平。其中最大的爭議莫過于——作為戲劇,它的簡陋已超出渴望領略“李爾王悲劇傳奇”的觀眾所能承受的極限:僅用60分鐘去詮釋一部莎翁經典,未免草率;導演中間的串場,令原本就簡短的劇情更支離破碎;故事被簡化成定格的圖像,讓人分不清誰是誰。

確實,這個《李爾之歌》并不完整和豐富,但其洗練簡約、呈現散點狀的戲劇敘事,凸顯了作品的開放色彩。因為這種不完整,現場的表演變得撲朔迷離,被抽離的莎劇情節、被轉換的異國語言、變換與分裂的角色演繹、12首歌如同懸于時空中的12幅畫,留給觀者綿延不斷的回響。《李爾之歌》真正具有實驗性且因此產生直指人心的效果的立足點在于兩處:作為形式貫穿整部作品的“康定斯基”式表達,作為核心構成整部作品的“音樂”。二者構成了整部戲劇流動的情感張力。

康定斯基在遇見“無調性”的勛伯格后,對抽象畫派的前進方向有了更執著的推進,他花費大量時間研究如何借用聽覺藝術元素來詮釋視覺形象,提出了“共感”的理念:“所見的并不僅僅關乎可見的,它同樣關聯一切其他的感官……顏色是鍵盤,眼睛是擊弦的錘子,靈魂是那擁有眾多琴弦的鋼琴。你可以聽見顏色,可以看見音樂。”于是,我們才會看到類似《即興曲28》這樣的作品,他從具象繪畫中,抽離出類似構成音符的極簡圖形,比如三角形意味山,矩形意味加農炮與戰爭,半弧意指洪水。在抽象圖形的組合中,人們能感受到音樂的流動與視覺的聲音。

導演喬格什·布拉爾在開場導引中稱,整場演出的靈感,源于在泰特現代美術館看到的康定斯基回顧展。與康定斯基一樣,這個表演在探索聲音的色彩的同時,運用了靈感、即興創作和結構的原則。莎翁的《李爾王》退隱到音樂的背后,故事成為縈繞在這場表演周圍的光暈。或許可以認為,羊之歌劇團的《李爾王》更接近于對康定斯基“共感”創作的戲擬。

戲劇打破音樂、視覺、表演等形式的界限,這本身不算什么新鮮事,但如康定斯基一般,布拉爾與羊之歌劇團的野心并不止于此:藝術家用盡了音樂、戲劇、舞蹈、語言等形式,最終是為了拋棄一切形式,更確切地說是超越形式。舞臺上每一個細微的定格都具有了戲劇價值:傻瓜一抹無恥的嘲笑,科迪莉亞的眼淚,一把微妙、傾斜的椅子……當故事落幕,11把空蕩蕩的椅子立在舞臺中央,仿佛業已消逝的11個音符的延長音,凝結成黑色的咒語,在觀眾心中留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而我腦子里不斷琢磨著導演說的那句話:“即使你不了解《李爾王》的故事,也能讀懂《李爾之歌》的悲愴。”顯然,故事情節已不重要,導演借由共情來展現藝術創作的復雜性,甚至試圖展現藝術實現的整個過程,抽絲剝繭般讓觀眾看到事物在另一個維度下不斷變化的樣態。這種樣態,是豐厚的、矛盾的、對立的交織,眼前所見的黑不再只是黑,它暗藏著暗紅的底色疊加上憂郁的藍紫,融合了暴戾的橘與居無定所的灰……隨著演出的進行,各種色彩絡繹粉墨登場,最終構成“黑色結局”。

走進劇場之前,我對羊之歌劇團的作品懷有多種想象。畢竟,“羊之歌”這樣充滿古意的名字,就不由令人浮想聯翩:它可以是古希臘酒神祭祀的遙遠回響,是遠古文明獨唱與合唱對答的現代再現;可以是現代表演渴望打通時空、媒介、領域的試驗場。事實上,唯有親歷《李爾之歌》,才知這個劇團最大的魔力,在于對音樂下的功夫。

《李爾之歌》是迄今為止該劇團所有劇目演出中最接近“音樂會”形式的一部。全劇共有12首歌,中間的“魔鬼(戰爭)之歌”將演出的熱度推向高潮,頭尾相同的音樂分別演繹出最初天堂的安寧與最后死亡的寂靜。音樂撐起了莎士比亞戲劇的神性與純潔,12位聲樂演員的表演令人動容。比如李爾王的扮演者,那位老人是舞臺上一個悲劇的星辰。短短一個小時,它的悲劇力度不低于三四個小時的話劇。在非線性的、點狀的歌曲表達中,莊嚴的神性自然產生,悲劇感也隨之流溢出來。同時,演出異常質樸,有時候用4個男聲演國王,代表小女兒科迪莉亞4次被侮辱的經驗;有時用兩個女聲演繹科迪莉亞:一個表形,一個表聲。創作盡可能地將演員個體視作音符或聲部,加以排列組合,來講述故事。一眾訓練有素的歌者,將宗教合唱與民間音樂顫音相結合所帶來的奇妙,似乎遠大于用語言來描述的狀態。借由聲音,羊之歌劇團用現當代的手法,逐漸趨近人們對古希臘哀悼劇的想象——原始、單純、純潔、神性。

正如布拉爾所說:“當你經過一條溪流,你會聽到一些聲音,它不包含任何語言,但你可以體會到溪流的聲音所傳達的東西。那聲音本身很單純,但也很復雜。我們在進行人種學領域的聲音研究過程中,很在意這種難以言說的質感。”如今,再看《即興曲28》,我便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間與感受的基準點。(莊加遜)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形式 音樂 劇團 康定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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