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人簡介：

　　王蒙先生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學者，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常委。出版作品有《老子的幫助》、《老子十八講》、《一輩子的活法》、《莊子的奔騰》、《王蒙文集》等。

　　■編者的話：

　　立足于現代，了解和學習無比豐富且深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我們有必要尋找到切入點。作為著名作家和文化學者，王蒙先生對中華文化的解讀生動形象，讓我們跟隨他的切入點來體會這種文化的博大精深。

　　■精彩閱讀：

　　□中國文字還有非常好的審美性。中國人認為寫字可以使一個人的個性得到鍛煉、培養，可以變得文質彬彬，成為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

　　□相對來說，中國人講究機變，認為世界一切事物都是變化的，人的頭腦要跟著時間不斷地調整、不斷地變化。

　　□莊子、老子這些特別有意思的說法對哲學有利，因為老子提供了一個角度，世界上有一些問題并不是由于沒有做而造成的，而是因為你做了太多造成的，這對我們讓自己變得更聰明一點也是很有意義的。

　　漢字之美，涵養中華文化的根基

　　我認為漢字是中華文化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一個最基本的因素。漢語屬于漢藏語系，它叫詞根語，語法的變化靠不同的詞。比如說：我吃，是現在式；我要吃，是未來式；我吃了，是過去式，它靠增加一些詞來表達語法、意思。除了漢族、藏族使用漢藏語系，還有很多東南亞國家和民族使用這一類語言，如緬甸、柬埔寨。比較有意思的是，漢字和世界上絕大多數地區的拼音文字太不一樣了，對于使用拼音文字的人來說，一看到漢字腦子都暈掉，就像一個個小圖畫一樣。漢字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復雜，中國古代學者認為漢字的字形遵循六種途徑來呈現。其中一種是象形：日是從太陽形成的，月是從月亮形成的，雨在簡化漢字里有四個點。現在我們看得清楚的是上和下：上，一橫，那個東西在上面。下，一橫，那個東西在下面，它表達的意思很清楚。還有一種是形聲，一個字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字的形狀，一部分是字的發音。比如說左形右聲，左邊是爪子，爪子就是手，右邊是巴，這念爬。右形左聲，救，右邊是反文，表示救是一種應用文化的表現，能救助別人，左邊是求，求我救你，這就比較接近了。有些叫轉注，提供含義。比如說武，止戈為武。止是中止、停止。戈是武器。你能夠制止干戈，就是武的作用。這表達出中國古人的一種理想，武的目的不是為了征服別人，而是為了停止武裝沖突。又比如人言為信，信是一個人和一個言，人說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人說的話也可以作為信件。信在中文里面可以指信件、信息，同時也是信任、信用。這又表達了中國古人的一種文化理想，人說出來的話是可以信賴的。

　　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出，漢字很奇怪。有人把漢字認為是象形文字，這完全是錯的，象形文字只是漢字六種途徑之一。漢字兼顧了形、聲、義、思想、認識、理想，它有元音、也有唇音、齒音，喉音等輔音。把一個漢字拿出來，有形狀，有結構，又有邏輯。剛才說止戈為武，這是一種邏輯，人言為信也是一種邏輯，它是有說法、有講法的。所以漢字使中國人逐漸形成了文字崇拜，不但喜愛文字，而且認為文字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根據傳說故事，文字最早產生于黃帝時期，黃帝有一個大臣叫倉頡，他創造了一個個文字，以至于“天雨粟，鬼夜哭”：上天掉下來的是糧食、是小米；魔鬼看到黃河邊上出了一些人，不但會兩條腿走路，而且還造出了這么美好厲害的字，嚇得夜里都在哭。因為這些字太偉大了，驚天地、泣鬼神。這是一種崇拜，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宗教情懷。這個宗教不是耶穌，不是佛爺，它崇拜的就是一個一個的字，應該說，這是文化崇拜。

　　有一些人，包括中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喜歡討論一個問題：中國為什么沒有一個很強烈的統一的宗教？歐洲國家信仰基督教、天主教或耶穌教，東南亞許多國家信仰佛教，北非、中東、西亞有一大批國家信仰伊斯蘭教。在中國，這些宗教都有，中國還有自己本土的道教，但是缺少一個非常強烈的、統一的像前面所說的宗教。中國人把一個字看成了自己的信仰，認為一個字就解決了最終極的問題，最高、最偉大、最正義的、最萬能的就是一個字。對于老子來說，這個字就是“道”。孔子也講道，但是他更喜歡“仁”，他認為人活著就是為了仁，要殺身成仁，仁比生命還重要。所以在過去，有些人家里一進門，就會見墻上寫了這兩個字，帶有一種宗教崇拜的意思，這就是說漢字帶有某種宗教色彩。

　　此外，漢字還養成了中國人的綜合思維。中國人不善于，或者說不十分注意把事情分得很細致來講，但是喜歡做總體性地綜合研究。繁體字很復雜，它有一種綜合性思維，綜合性思維有一個特點——關系就是本質，你研究清楚它的關系，就能明白它的本質。世界萬物的本質是什么，哲學家的說法都是不一樣的。但是在中國更注意事物的關系。所以漢字一個字就有一個很獨立的意義，把這個字與跟它有關的一些字聯系起來，就產生了對世界的認識。比如說牛，印歐語系語言和阿爾泰語系語言談到牛一定要分清楚公牛和母牛，英語把公牛和母牛分得很清楚，可是漢語說牛的時候不分，都是牛。我英語水平比較低，在英語里面找一個既包括公牛、又包括母牛的詞比較困難，他們告訴我牛是Cattle，但這是指大牲口，找不到和牛相近意義的詞。牛奶、牛油、牛皮、牛毛、牛角、牛蹄、牛排，英文不像中文這么注意關系，Butter（黃油）和Cow（奶牛）之間沒有什么關系，Beef（牛肉）和牛完全是兩個概念。反過來說，我們又把牛分成很多種，大牛、小牛、公牛、母牛、黃牛、水牛，奶牛。奶牛是出奶的那個牛，牛奶是牛生產出來的那個奶。看！多清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把在椰子樹上長的棗叫椰棗，把樹叫棗椰，就是長棗的椰子樹。這種綜合性思維認為關系就是本質。

　　中國文字還有非常好的審美性。中國人認為寫字可以使一個人的個性得到鍛煉、培養，可以變得文質彬彬，成為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有時候我都很奇怪，一個人怎么能夠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隅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他稍微心里一亂，手一抖，就亂了。李斯的篆字、隸書很好；王羲之被稱為“書圣”，書法無人能超過他；歐陽詢的字，刻在石頭上，非常漂亮規整；顏真卿喜歡寫大字，楷體字……這些文字的東西變成了中國最重要的文化遺產和文物。比如說黃鶴樓，已經不在原址，更不是原來的建筑，但為什么到現在仍然有許多人去看？因為有文字，有崔顥的詩、李白的詩。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非常有名，有關文化的東西還存在。另一個《滕王閣序》，是王勃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寫的文章，這篇文章里有一些名句到現在人們還在用，比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還有唐詩里著名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些樓的古建筑已經泯滅，新建筑是近二三十年重修起來的，之所以廣受歡迎，就是因為這些詩。

　　五行八卦，中國人獨特的關系論

　　世界各地有許多關于世界本原的說法，比如印度有四大元素——地、水、火、風。中國人講五行，認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元素是金、木、水、火、土，這五種元素互相之間有一種相生相克的關系。相生，比如說土生木，在土里面才能長出樹來；木生火，有了木材，火就可以燃燒起來。相克，比如說水克火，火著的時候，把水澆在火上，火就滅了；金克木，拿一個鐵片，往樹上一砍，可以把樹打斷。世界上一切的東西，關系就是本質：或者是相生的關系，我的出現有利于你的出現，我的發展有利于你的發展；或者是相克的關系，我的出現不利于你的出現，我的存在不利于你的存在。既有互相矛盾、互相斗爭的關系，又有互相幫助、互為依存的關系，這是一種世界觀，也是一種處理關系的方法。

　　《易經》是中國最古老的書，被認為西周時期就有。《易經》有古代對于一個人的命運、吉兇、禍福、成功、失敗、順境、逆境的各種總結。我不太相信算卦，但是它每一個卦辭里面又總結了人生的各種經驗。比如說有一種卦叫“亢龍有悔”，龍是傳說中的動物，亢是亢奮。一條處于亢奮當中的龍，它總會做一點什么錯事。這表示，人不要焦躁、不要任性，否則會做出令你悔恨的事。另外還有“飛龍在天”，一個人處于最順利的狀態，就像一條龍在天上飛一樣；“潛龍在淵”，潛藏的龍在最深處，它可以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表現。到現在仍然有很多人對《易經》有興趣，因為它說得很神秘，又總結了人生的很多經驗。國外很多人都喜歡《易經》，甚至喜歡用《易經》算卦。新西蘭有一個很好的漢學家叫閔福德(JohnMinford)，我到新西蘭見到他的時候，他就說你來以前我已經算了一卦，我的卦辭是叫“利見大人”，見到一個人是非常有好處的事情，所以我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見你。你可以把它當玩笑話，但《易經》里面說明了古代中國人對人生、對命運的某種看法。

　　《易經》認為有八卦，兩個線段，用三組表現出了八種自然的現象。比如說，坤卦三段都是中間斷開的，坤代表的是地。乾卦三個都是連起來的，它就代表的是天。各種組合出現了各種天象、各種地象。有一種說法，我沒有仔細研究過，現在電腦用二進制，二進制是兩個數字：0和1。二進制的數字對應中國的八卦，一個是中斷，一個是連接。八卦的圖里面，還有一個陰陽魚太極，陰陽魚是圓形，圓形里面畫一個弧線，一面是黑的，一面是白的，白的那面是陽的魚，黑的那面是陰的魚。陰陽很大一部分指的是人的生命系統，它認為人分男女，有了男女才有生命，才有生命的延續，才會生孩子，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所以《易經》認為從整個世界來看，也是有陰有陽，陰陽結合，會出現新的一代，世界才能發展起來。

　　這里還有中國人對圓形的崇拜。我也不知道中國人為什么這么喜歡圓形，認為圓形表達出萬事萬物的規律。正是在圓形中畫成了陰陽兩個部分，合一變成了一個整體的圓形。世界是無始無終的，圓形里面包含了世界的許多規律，比如說生死、強弱、盛衰。有一段時期國家非常強大，又有一段時期國家非常衰弱，弱了以后又非常強大，來回變化。圓形里面還有“道”的含義。我們認為老子解釋道，一曰大，二曰遠，三曰反。第一是非常大，沒有邊的大；它又是非常遙遠，是永遠夠不著的遙遠；又是反，它去了以后又回來，這非常像數學中無窮大的概念。八卦、陰陽魚、太極，這些圖畫、符號里面顯示出了中國古代對世界的認識、了解。這到底怎么回事，現在也說不清楚。現在認為八卦是伏羲氏創造的，伏羲廟在中國甘肅省天水市，他觀察天象研究出八卦，把這個世界總結起來。這對東亞、東南亞的影響非常大，看到八卦圖，特別是陰陽魚，我們會想到韓國的國徽、國旗。現在足球世界杯上，韓國人的服裝上也有類似太極圖的符號。所以中國的文化也有一種放射作用，對各地都有一些影響。

　　五行和八卦的說法和圖形對我們認識中國人、認識中國文化有什么意義、有什么好處？中國人能經常靈活地變換，這樣轉過來也對，這樣轉過去也對。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革開放，當時西方的政要們，有兩個人都談到了中國的改革開放。一個是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布熱津斯基，他認為社會主義國家中，能夠取得改革開放成功的是中國。因為中國有獨特的文化，這個文化是這么講也可以，那么講也可以。還有英國那個時期的首相撒切爾夫人，她和布熱津斯基的看法完全一樣。她認為中國文化可以解決改革開放的問題。

　　對于中國人來說，也許他們認為八卦無非是三個線段，可以這么排列，也可以那么排列；五行排列可以是金木水火土，也可以是土火水金木；也可以像陰陽魚一樣，這面看是陰的，那面看是陽的，陰陽不可分。相對來說，中國人講究機變，認為世界一切事物都是變化的，人的頭腦要跟著時間不斷地調整、不斷地變化，這是對改革開放非常有利的事情。

　　想一想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政策有著極大的調整。雖然有阻力，但是改革開放并沒有停止。改革開放已經引起了非常大的變化，在這種大的變化中，中國居然能夠相對比較平穩地往前發展，和這樣一種獨特的文化，和這樣一種相生相克的思想，和這樣一種用各種不同的排列組合來尋找新的方式、新的氣象的觀念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