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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先生與曇花一現(xiàn)

2016年10月09日 15:41 | 作者:沈亞明 |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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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九月三日,傅雷先生和夫人朱梅馥在宅院中丟下了美麗的花,遺書里留下了平實(shí)的話,告別了不美不平的人世。

父親沈仲章是傅家常客,我從小就聽熟了“傅雷”的名字。此刻我搜索兒時對傅雷伯伯的印象,想起三件事。


傅雷和夫人朱梅馥傅雷和夫人朱梅馥

前兩件,都與花有關(guān)。

第一件發(fā)生于我記事不久。那天父親去傅雷伯伯家,徹夜不歸。我等父親講床頭故事哄我睡覺,等啊等,不時看鐘,過了半夜還抗拒著瞌睡,好久、好久……好困、好 困…… 如今早忘了那晚是怎么想傅伯伯的,料想不會有好感。第二天一清早父親回家,對我大“吹”目睹“曇花一現(xiàn)”。那歲數(shù)的我不識字,耳聞了這條成語,至今還沒機(jī)會使用。

第二件發(fā)生時我“懂事了”,大人做什么,我常有資格插插手。有次父親從傅雷伯伯那里拿回幾盆玫瑰, 擱在我家那張黑色大餐桌上,左擺右擺,選取角度為“模特”們拍“肖像”。三個孩子各司其職:哥哥姐姐扯著大毛巾作背景,變換各種色調(diào),比較不同搭配。我的 任務(wù)是拿一支小滴管,往花瓣上點(diǎn)“露珠”。再跟著鏡頭轉(zhuǎn),閉上一只眼,睜著另一只眼,用手指構(gòu)成“取景框”,左瞄右瞄,“瞎”出主意。我家還有不少褪了色 的彩色幻燈片,其中有幾張玫瑰,吃不準(zhǔn)是不是傅家花卉的“遺容”。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白相”攝影還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普及,自己家里放印彩色照片更是件稀罕事。我有時被允許鉆進(jìn)暗房,踮起腳來眼睛才高出桌面,看著沖洗盆里的白色相紙,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泛出“形形色色”,像 是“變戲法”。這會兒我使勁兒回想,從腦中的“沖洗盆”里,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重新“顯影”的,竟是花的姿態(tài)!那金枝玉葉我叫不出名兒,而我對拍攝花卉的最早 記憶,就是父親在傅伯伯家守了個通宵。從桌子高度推算我的大小、事件先后……會不會就是那“紅顏薄命”? 久仰曇花大名,卻未曾幸會花顏。谷歌一查,果然!

再說第三件,與“話”有關(guān)。“話”外加了引號,因?yàn)椴荒軘喽ㄊ欠窀道撞H口說的話。

那時,中學(xué)年齡的哥哥姐姐有時帶回家一些翻譯小說。那些民間流傳的書,吸引了太多年輕人排隊爭看。每本書傳到每個“借戶”手里,頂多留三天。往往一本書到了我家,哥哥姐姐兩人瓜分借期,輪班在光天化日之下拜讀。我小學(xué)生過不了明路碰禁書,晚上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偷看。但凡白天某段時間,兄姐都出門,我就當(dāng)著父親的面,摘抄老外“語錄”。

父親瞥見孩子們在看巴爾扎克,料定是傅雷翻譯的。隨口泄露道,傅雷說中國只有一個半翻譯家。“一個是誰?”我當(dāng)然好奇。“他自己。”父親答。“半個呢?”“其他所有人加起來。”

記得父親的語氣顯示,他覺得傅雷先生能這么說。父親的法語,僅次于他的英語,也曾經(jīng)應(yīng)用自如,二戰(zhàn)前翻譯過馬伯樂的學(xué)術(shù)著作,二戰(zhàn)時與戴望舒和馬爾蒂夫人在香港“木屋”海闊天空神聊……

不清楚父親傳播“傅氏說”的那刻,曉不曉得老友夫婦已經(jīng)“自絕于人民”,火化成灰,無口分辯。那陣子我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親朋好友不敢往來,不聞老死。 但是,如果朱人秀或者別的遺囑執(zhí)行者,依《傅雷遺書》 委托,歸還那個“沈仲章托代修奧米加自動男手表”,父親應(yīng)該明白怎么回事。我不甚了了誰死誰活, 只佩服那位養(yǎng)花弄草的傅伯伯,文筆這么好,口氣這么大! 從此“刮目相看”,可惜無緣再見。

長大以后聽說,巴金評論,全中國的法語翻譯一共有兩個,傅雷是一個,巴金自己是半個,剩下其他所有人加起來算半個。最近又聽說其他名人也有類似言辭,限于別的語種。

我想,忽略了語種這個限制范圍,多半是我的記憶失誤,只是傅雷這個名字,我不至于弄錯。但弄不清最初這“大話”是怎么“出籠”的,父親是聽傳聞還是親聞。這些名人都是傅雷的朋友,我父親也認(rèn)識,但估計是與共同朋友偶爾一起聚會,沒有像與傅雷先生那么熟。而我呢,唯恐傅雷伯伯涉嫌“自大”,幾十年來“為尊者隱”。沒想到,這個說法在外面有多個版本流傳,不知道是誰戴了誰的冠。

其他人是否真的說過那樣的話,或是套用了曾經(jīng)有過的句式,一時無法核證。我倒有機(jī)會問了一位熟悉巴金的人,回答巴金低調(diào),不會這么說,應(yīng)該是他人口氣。總之,都是傳聞不可靠。

傅雷以“傲”聞名,不怕得罪人,把這話“栽”到他身上較難“抵賴”。但理解“夸口”得分析語境,否則容易“斷章取義”。(是的,我一向認(rèn)為,說話時的環(huán)境, 比如對誰說、接誰的口、雙方都明白的特指……也是“出口成章”的一部分。) 如果是父親直線“單傳”,我反而會相信,因?yàn)楦赣H編不出也沒必要編出這樣的 “大話”。如今這個“流行”說法被塞入多人之口,我無法考證源流,先假定父親也不過是道聽途說,有可能“以訛傳訛”。

我 忐忑許久,不知若把我的“再傳”公布于眾,傅雷伯伯會怎么想,我父親會怎么想,人們又會怎么想。想來想去,就我個人而言,不覺得這“大話”傷何大雅。我欣賞季羨林先生的一段話,就是《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的實(shí)在話:“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是一個現(xiàn)實(shí),我腦筋里的回憶也是一個現(xiàn)實(shí),一個存在形式不同的現(xiàn)實(shí)。” 我還是把“我腦筋里的回憶”如實(shí)記下,是不是現(xiàn)實(shí),甚至成不成得了現(xiàn)實(shí),都在造物主把玩之中。

編輯:陳佳

關(guān)鍵詞:傅雷先生 曇花一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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