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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遷:人生之樂樂無窮 繁華靡麗皆成空

2016年08月25日 11:16 | 來源:雅昌藝術網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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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絢爛歸于平淡  從國史寫到家傳

張岱的深邃虛幻  史景遷妙筆重塑

只要有人追憶,往事就不必如煙

史景遷細數張岱心靈點滴

窺探亡國知識分子的內心轉折

同時瞥見晚明的精緻生活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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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是明代散文大家,傳世名著《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堪稱晚明小品文代表。他出身仕宦家庭,早年衣食無憂,品茗、製茶、賞月、彈琴、斗雞、蹴踘、觀雪、狩獵、聽戲、吟詩、游湖、收藏、鑑賞,樣樣精通,生活圍繞在讀書與享樂間,光鮮快意。清兵入關后,年過五十的張岱遭逢人生重大轉折,位于杭州的別墅、紹興的家園、豐富的書畫古玩收藏,悉數毀于戰火?!阜比A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他帶著倖存的家人逸隱于紹興龍山,馀生力修明史,八十八歲方成《石匱書》,書成后不久亡故。

個人歷史與家國歷史相互映照、無法切割。不論是懷志一生纂修的明史《石匱書》,還是《陶庵夢憶》裡一幅幅簡約、多情善感的前朝舊事,都鑲框著家族軼事與大時代的層層跌宕與悲喜交錯。張岱一生的浮華與蒼涼,在夢與憶的交錯擺盪間,隱隱浮現。如何透過回憶與書寫,扎實一個捉不回的夢?史景遷說:「他生于、長于龍山山麓,中年歸返龍山,只為將心中了然之事理個清楚?!斫獾街灰腥俗窇?,往事就不必如煙,于是他決心盡其所能一點一滴挽回對明朝的回憶。」

張岱對曩昔紈褲生活的點滴追憶,召喚的終究是國破家亡的蒼涼與悲憤,以及知識分子在歷史巨變下,以書寫對抗遺忘的自覺。史景遷書寫張岱的一生、內心轉折及過往追憶的同時,更探討張岱身為知識分子,是如何藉由回憶以及修史確立自身的存在價值。在得失之間,唯有捕捉消逝的回憶,以書寫對抗遺忘,才能坦然面對、甚或抵抗世事的變遷與生命的無常;這一點,無疑反映了歷史與書寫的本質與關系。

正文節選

第一章 人生之樂樂無窮

張岱的三叔張炳芳飽歷世故,品味精純。叔姪兩人切磋品鑑,百般調配,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與泉。這對叔姪的結論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再注入細白瓷杯,茶色如籜方解,綠粉初勻,舉世無雙。至于茶葉應否雜入一兩片茉莉,叔姪兩人對此意見不一,但是兩人都認為最好是先將沸水注入壺中少許,待其稍涼,再以沸水注之:看著茶葉舒展,「有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叔姪兩人遂將此茶戲稱為「蘭雪」。

張岱總是想嘗試各種新奇口味,還鉆研各種蘭雪茶的飲法。張岱曾養過一頭牛,研製做乳酪的方法。張岱取乳之后,靜置一夜,等到乳脂分離。以乳汁一斤、蘭雪茶四甌,攙和置于銅壺,久煮至既黏且稠,如「玉液珠膠」。待其涼后,張岱認為其吹氣勝蘭如「雪腴」,沁入肺腑似「霜膩」。張岱還拿它做更多的嘗試:以當地佳釀同入陶甑蒸之,或攙入豆粉發酵,或煎酥,或縛餅,或酒凝,或鹽醃。也可用蔗漿霜溫火熬之、濾之、鉆之、掇之、印模成帶骨鮑螺狀。無論何種料理妙方,張岱都將烹調祕訣鎖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p>

不出五年,也就是約當萬曆四十八年(一六二○年),張岱和三叔張炳芳命名的蘭雪茶已經甚受名家青睞。但是卻有不肖商賈以蘭雪之名,在市場上哄售劣質茶,而飲者似乎并不知道。后來,就連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前有紹興商人以此泉釀酒,或在泉水旁開茶館,后又有地方貪官一度封泉,想將泉水據為私有。這反倒讓斑竹庵禊泉的聲名更大,引來無賴之徒,向庵內僧人討食物、柴薪,若是不從便咆哮動粗。最后,僧人為了恢復昔日寧靜,就把芻穢、腐竹投入泉水,決庵內溝渠以毀泉水。張岱三度攜家僕淘洗,僧人也三度在張岱離去又毀泉。張岱最后只好作罷,但說來諷刺,一般人還是難擋「禊泉」的昔日名氣,繼續以斑竹庵不潔的水來煮茶,還盛讚水質甘冽。

但是,這種事情張岱也看開了,而且他也深諳水源流通之理。他寫到另一處清泉時說:「惠水捐捐,繇井之澗,繇澗之谿,繇谿之池、之廚、之福,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淨溺器,無不惠山泉者?!顾?,張岱認為,「福德與罪孽正等。」

張岱愈是發展某種感官,品味也愈是因而改變。張岱既然求好燈,自然也會尋訪造燈的巧匠。張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師傅。這位師傅雕工極細,撫臺曾請他造燈十架,耗時兩年才完成??上暨€沒造成,撫臺就已辭世;當地一名李姓官員也是紹興人,將燈藏在木櫝中,帶回紹興。李某知張岱好燈,便把燈送給張岱。張岱不愿無端受禮,當場就以五十兩白銀酬謝李某。五十兩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張岱認為這還不及真正價值的十分之一。在張岱心中,這十座燈成為他收藏的壓箱寶。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實了張岱的收藏。紹興匠人夏耳金擅長剪綵為花,再罩以冰紗;張岱大歎巧奪天工,「有煙籠芍藥之致」。夏耳金還會用粗鐵絲界畫規矩,畫出各種奇絕圖案,再罩以四川錦幔。每年酬神,夏耳金一定會造燈一盞,等到慶典結束之后,常常以張岱所出的「善價」賣給他。張岱還辦了龍山燈展,為此向南京巧匠趙士元購燈。趙士元精于造夾紗屏與燈帶,當地匠人無人能及。張岱的收藏品日豐,他也發現家中有一小廝很會保養燈,「雖紙燈亦十年不得壞,故燈日富?!?/p>

張岱的癖好常常變來變去,難以持久,但是他寫到這些癖好時,卻彷彿是入迷極深,足以為安身立命的依託。張岱開始嘗試各種泡製蘭雪茶之后過了兩年,他又迷上了琴。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時年十九的張岱說動了六個心性相投、年紀相近的親友跟他一同學琴。張岱的說法是,紹興難求好琴師,如果不常練琴的話,琴藝就無法精進。張岱寫了一篇雅致的小檄文,說締結「絲社」的目的是要社員立約每月三會,這比他們「寧虛芳月」要好得多。若能定期操琴,便能兼顧紹興琴歌、澗響、松風三者;一旦操練得法,「自令眾山皆響」。這些念頭常放在心裡,便能「斜暢風神」,而「雅羨心生于手」。

張岱的陳義高蹈,并不是人人能及,張岱的堂弟燕客曾參加絲社,但仍是不通音律。范與蘭雖然有興趣,但是進步仍然有限。范與蘭有一陣跟某琴師學琴甚勤,努力得其神韻,后來改投另一琴師門下。沒過多久,范與蘭盡棄所學,又拜師從頭學起,如此復始數次。張岱寫道:「舊所學又銳意去之,不復能記憶,究竟終無一字,終日撫琴,但和弦而已?!?/p>

張岱認為自己比較高明,拜各家名師學藝,勤加練習而至「練熟還生」,能刻意奏出古拙之音。張岱有時會同琴師一位、琴藝最精的同學兩位,四人常在眾人前合奏,「如出一手,聽者皆服。」

到了天啟二年(一六二二年),二十五歲的張岱又迷上斗雞,與一干同好創斗雞社。斗雞的風氣在中國至少盛行兩千年,早有一套磨練斗狠的祕技。斗雞通常進行三回合,斗到雞死方休。據說斗雞名師能把斗雞調教得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對聲響、陰影無動于衷,臨陣對敵不露情緒。上品斗雞應如機械,教對手望之喪膽卻走。文獻記載,訓練有素的斗雞「羽豎、翼鼓、嘴尖、爪利、沉著、冷靜克敵」。上品斗雞一看外觀便知:羽毛疏目短,頭壯且小,眼窩深凹而皮厚。

張岱創絲社寫檄文,創斗雞社也是如此;不過張岱此舉已有先例,八世紀的唐代詩人王勃寫過斗雞檄文。張岱的二叔張聯芳在古玩、藝術品的收藏很有名,他也是斗雞社的基本成員。叔姪兩人下重注斗雞,賭金有「古董、書畫、文錦、川扇」。根據張岱的記述,張聯芳十賭九輸,愈輸愈惱。最后,張聯芳竟然把鐵刺綁在斗雞的爪上,還在翅膀下灑芥末粉――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訓練方法,也為斗雞所容許。樊噲是漢代斗雞名家,張聯芳還派人暗中尋訪他的后代,但是并無收穫。后來,張岱知道自己與唐玄宗命盤相同,而唐玄宗好斗雞又亡其國,于是張岱便以斗雞不祥為由,結束了斗雞社,叔姪倆才又和好。

天啟三年初,張岱才剛戒了斗雞,又與弟弟、友人迷上看「蹴踘」(類似足球)。所謂的蹴踘并不是一般的運動比賽,而是一種動作靈巧、身形優雅的技藝形式,玩蹴踘的人必須盡可能讓球近身。蹴踘這門技藝也是歷史悠久,男女、廷臣、常民都可參與,有時還結合了其他的運動與賭博。張岱這麼描寫一位善蹴踘的人,「球著足,渾身旋滾,一似黏疐有膠,提掇有線,穿插有孔者。」

有些技藝非凡的蹴踘玩家,本身也是梨園弟子,張岱家中戲班裡就有幾個人是如此,因為張岱也迷上看戲,精研唱腔、身段、扮相。張岱與親友結成的詩社歷時最長。他們定期聚會,就題吟詩,共賞購得的珍稀古玩,想出有典故又妥切的名稱。等到這群人對吟詩失了興味之后,便碰面「合采牌」,但用的不是一般骨牌,而是張岱自己設計的紙牌。紙牌各有名目,是明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娛樂,文人武將都很熱中。張岱的堂弟燕客學琴雖然不成,但這人卻很有想像力,很會設計新牌戲,取類似之牌,從中推陳出各種色彩名目的牌子。

張岱還提到親友的其他結社:祖父張汝霖立「讀史社」,有個叔叔成立「噱社」,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喜歡和三五好友,考據舊地名辭源,以地名來想謎題。而張岱自己最喜歡的是「蟹會」,不過他沒說是什麼時候創會的。陰曆十月正是河蟹當令,蟹螯色紫且肥,蟹會只在十月的午后聚會。蟹會吃蟹,不加鹽醋,只嘗其原味。每個人分到六只蟹,迭番煮之,使蟹的每個部位皆獨具風味: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紫螯巨如拳,小腳油油且肉出。但是為了不使烹煮過度而傷了風味,所以每只蟹都是個別蒸煮,再依序分食。

張岱也盛讚雪景絕妙幻化的魅力。紹興少雪,若逢落雪紛飛,張岱總是欣喜若狂。張岱既愛初雪中的山水,也愛觀察人對初雪的反應。賞雪者有孓然一人,有群聚而觀者。在他筆下,從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再從孑然一人自在地處在一小撮人之中,只見他的敘述隨著這視野的轉變而變化,透露他自己的賞雪心境。

張岱關于雪景的紀錄,最早載有日期的是在天啟六年十二月。當時雪蓋紹興城,深近三尺,夜空霽霽,張岱從自家戲班裡找了五個伶人,同他一起上城隍廟山門,坐觀雪景。「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p>

六年后,也是在臘月,又下了一場大雪,紛飛三日不止。這回張岱自紹興渡河過杭州,張家和一些親友在西湖畔都有房舍。天色漸暗,張岱著撬衣、舉火爐,登小舟,要船家往湖心亭劃去。此時人聲鳥鳴俱絕。霜降罩湖,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應俱白,此番變貌令張岱欣喜:「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沟搅送ど?,居然已有兩人鋪氈而坐,奴僕正在溫酒。這兩人是從兩百多里外的金陵而來,張岱跟他們喝了三碗酒才告辭。船家駛離湖心亭時,張岱聽到他喃喃滴咕:「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出游時,主要是張岱與親友之間在交談,向來沒有僕侍與船家開口的份。但有時雖然僕役船家在一旁張羅,并不言語,但也是此情此景所不可少的。張岱少時曾在紹興城內龐公池附近讀書,總會在池中留一小舟,興致一來便可外出。池水入溪流,縱橫交錯,穿越城鎮,旁有屋舍巷弄。無論月圓月缺,也不論什麼時辰,張岱總會招舟人載他盤旋水道稍游一番,舒展身心,慵懶欣賞夜色在幽冥中流逝。

有次出游,張岱是這麼寫的:「山后人家,閉門高臥,不見燈火,悄悄冥冥,意頗妻惻。余設涼簟臥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塔然睡去。歌終忽寤,含糊讚之,尋復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此時胸中浩浩落落,并無芥蒂,一枕黑甜,高春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節錄)

第八章 繁華靡麗皆成空

我們已無法追索,張岱是否早計畫好要避開方國安與魯王的朝廷,他本人也沒有留下任何具體記述,得見他至紹興西南百里隱居的三年,到底是何景況。此地山陵崎嶇難行,多是孤村,蓊鬱山林,間或幾座寺廟錯落。張岱在一首詩裡提過,順治三年,他隱居山寺幾個月,僅帶一子、一僕為伴,隱姓埋名,又把心力放在撰寫明史上頭。經過月馀,因身分曝光,被迫避他寺再度藏身,與和尚們同住了一段時間。張岱提到他飢腸轆轆,無米可炊,甚至沒有柴薪舉火,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中國自古以來流傳忠心耿耿的隱士,寧可餓死山中,也不愿侍奉二主的故事,與事實差距甚遠。張岱如今體悟到,這些品德崇隆之士,真的是活活餓死的。

張岱不愿做滿人打扮,薙頭蓄髮,自知模樣十分嚇人:「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張岱形容自己看起來就「如毒藥猛獸」。他時常興起自殺的想法,不過撰寫明史大業未竟,又使他打消了卻殘生的念頭。

順治三年,年屆四十九歲的張岱,顛沛流離,昔日生活的點點滴滴縈繞腦海,回憶如電襲來。張岱提到,夜氣方回,雞鳴枕上,拂曉時分,往事總入夢。值此之時,張岱告訴我們,「繁華靡麗,過眼皆空?!褂浵挛羧栈貞洷臼菬o心插柳,沒想到得以為困頓生活暫時解憂:「饑餓之馀,好弄筆墨?!箤堘范?,夜間燈火星耀,琴聲悠揚,腐臭難聞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靜默,浪擲千金于古玩,母親喃喃的祝禱,年輕伶人的粉墨登場,舟船、轎輿之旅,與知交好友的談詩論藝,連同無數的片刻,全都值得說、值得記。

不過,張岱在《夢憶》一書的序文中強調,這些篇章不落俗套,自成一格:「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惯@年歲暮,張岱發覺他就這樣寫了一百二十馀篇的陳年舊事。回憶如夢片斷,雖然張岱有意不寫長,文章篇幅從一段至多兩頁不等,但編成小書也綽綽有馀了。

《夢憶》序文意象豐富,張岱一方面強調經歷、感觸的捕捉是隨性的,但他也想使人明白,他很清楚自己追尋過去是為了什麼:「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箯堘沸闹?,這毋寧變成一道贖罪的功課,誠如他在序文所表露的:如今他所捱受的種種劫難,正是往日驕奢淫逸的報應。張岱提到自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豔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p>

不論張岱內心是否覺得,他該為昔日揮金如土的生活承受報應,他的感懷終究是超脫了時代或個人動機,不減損其感染力。某種程度上,也許張岱真是每成一段便坦白佛前,以能「一一懺悔」。然而,這些他自身與其他人生活的種種過往片刻,他又是用情至深,下筆不輟,誠如張岱在序的最后所言,「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尤其在顛沛流離的頭一年,張岱常以中國最受稱頌的隱逸詩人陶淵明7為慰藉。早在好多年前,張岱便以陶淵明的姓取別號或書齋名,且因母親娘家亦姓陶,讓他共鳴更深。張岱想效法陶淵明并非只是毫無理由的迷戀:陶淵明的詩一千二百年來深植人心,生動傳達飽學之士一心拋卻壯志、功名的性情與層層肌理,或為返歸故里,躬耕寸土之地,或專心為文,或如他寄情杜康,沉吟人生之夢幻無常。人皆知陶淵明好酒,為了有酒喝可以說是排除萬難,有時甚至拿妻子買米的錢或不顧顏面向友人乞討。順治七年(一六五○年),張岱的友人陳洪綬為表彰陶淵明嗜酒如命,還從其詩中摘錄飲酒軼事,繪成一系列情理兼具的畫作。而不好杯中物的張岱,在順治三年,留下與陶淵明作品唱和的詩作:包括陶淵明的〈詠貧士〉七首,關于弒主竄位的政治詩,〈自祭文〉,以及窮之有道的名詩〈有會而作〉。陶淵明于此詩中說: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飢,

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陶淵明在詩作序文裡,對躬耕自食艱辛的梗概描述頗令人動容:「舊穀既沒,新穀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飢乏。歲云夕矣,慨然詠懷。今我不述,后生何聞哉!」

陶淵明〈詠貧士〉七首的開篇之作最為膾炙人口。該詩旨在傳達回歸田園生活的寂聊,以及陶淵明本人的榜徨無依,「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箖删溆绕浼?。歷代文人雅士的品評,無不認為陶淵明這首詩不僅喻指自己,也暗喻所處朝代的崩潰。張岱亦以組詩七首唱和陶淵明,順治三年秋天,他在風雨凄然之時提筆,特別提及要跟「諸弟子」分享,張岱當時基于安全理由將之送往城東山中。

陶淵明〈詠貧士〉第一首如下:

萬族各有託,孤云獨無依;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馀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

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

張岱的唱和雖仿效陶淵明,不過換了一個重要隱喻:陶淵明的不祥之云成了螢火蟲,在霏霏淫雨中光芒終于熄滅。張岱寫道:

秋成皆有眾,秋螢獨無依。

空中自明滅,草際留微暉。

霏霏山雨濕,翼垂不能飛。

山隈故盤礡,倚徒復何歸。

清當晚至,豈不寒與飢?

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

無論張岱是否夸大境況的凄涼─逃離紹興后,他說,所有家當僅存「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他始終感受到昔日世界的牽繫。張岱并未吐露一六四○年代后期的生活細節,不過到了順治六年(一六四九年),他已決心重返紹興。

此番還鄉,人事全非。是因方國安的手下也好,遭當地強梁打劫也罷,或新朝滿清官員要他為兩度支持魯王付出代價,總之張岱已是無家可歸。順治六年十月,張岱在紹興龍山后麓賃租一塊地,這裡曾是他卜居、讀書、賞燈、觀雪的地方,他常與祖父張汝霖偕游的「快園」同樣在此。兒少時代的快園宛如人間天堂,其名取自在此讀書為一大快事:其間果樹茂密,池塘廣闊,花木扶疏、圍牆拱立,景致之開展,彷彿人信步在卷軸上。在明朝滅亡前的繁盛年代,擁有一座園子還能取得豐厚的投資報酬。張岱寫道,快園裡池廣十畝,養魚魚肥,鮮橘可易絲綢,甘藍、甜瓜、桃、李一天可賣一百五十錢─真可謂「閉門成市」。

不過,等張岱賃居于此,快園早已一片荒蕪。當年快意的讀書人杳然不復見,家族四散飄零。張岱說他得親自修葺這敗屋殘垣,然而造景的木石格局有何深意就無法索驥了。張岱以戲謔之說告訴老友,快園之名,證實了中國人「名不副實」的成語。這就好比「孔子何闕,乃居闕里;兄極臭,而住香橋;弟極苦,而住快園?!?/p>


編輯:陳佳

關鍵詞:史景遷 人生之樂樂無窮 繁華靡麗皆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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