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去往無錫惠山古鎮。

這不是我頭一回去惠山了。

較早的一次，大約是幾年前吧，那時候古鎮正在修復之中，可能還沒有開放旅游；或者，她的名聲還沒有傳出去；或者，古鎮還沒有完全從舊日子中醒來，或者它已經醒了，但尚不知道自己該朝著哪個方向出發，也還不太清楚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樣的。

所以，那一次的惠山古鎮之行，留下的是寧靜甚至有點冷落的印象，而那種印象，恰是與我們的習性所吻合的，我們走在幾乎沒有行人的古街上，像是走進了自己的童年，像是走進了自己的夢中天地，像是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對象。

范小青

惠山古鎮

那一座又一座，幾乎座座相連并且形成群落、組成團隊的祠堂，是惠山古鎮最重要的特征，最珍貴的遺產，也最能引人浮想聯翩的，范文正公祠、周濂溪祠、楊耦芳祠、顧可久祠，等等，甚至都不一定進入祠內，就在門口站定了，抬頭看一看門楣上這些祠堂的名字，看一看那樣的字體、字跡，難道你不能想到很多很多么；

再看看街鎮上那一條一條的石板街，石子街，親切到甚至想俯身去親吻去撫摸它們，小心著皮鞋跟不要敲打街面發出“的咯的咯”的不和諧聲音，不要驚動沉睡的歷史，不要打擾古街的清悠。

就在這條連接著歷史和未來的街上，陪同我們的主人，向我們描繪起修復以后的惠山古鎮的情形，和我們暢談了古鎮發展的愿景，我們在這樣的了解和傾聽中，是否在心中為古鎮的明天畫出了一幅圖畫呢。

又一次去惠山的時候，古鎮已經完成了她的整改修繕任務，既修舊如舊，又有著滿滿的新鮮氣息、生動氣氛。只是因為那一天去的時間遲了，到達古鎮已是下晚時分，所以仍然人跡稀少，十分安靜祥和，我們踩著街上的石子，輕輕地交談，生怕驚動了什么似的，或者，不想打擾了誰。

我們去到一間民間玉石收藏博物館，大伙兒一群人，無論內行外行，都賞玉觀石，談藝論道，在惠山這一條古老的街上一座古老的房屋里，與許多飽藏神秘的玉、石相遇，也可算是一種艷遇。

玉石無言，它們和惠山古鎮一樣，散發出生生不息的歷史文化的內涵，升騰起我們內心對于傳統的敬重和熱愛。

走出博物館，走進古鎮的夜色中，雖然燈火并不是那么的燦爛輝煌，但是星星點點的光亮點綴在古鎮的角角落落，使古鎮平添了許多魅力。

我沒有想到的是，一年以后，我再一次到惠山來了。我從來都是一個安坐多于行走的人，一般的地方，去過一次就不會再去了，兩次以后又去第三次的，更是非常之少，也許我是和惠山有緣，或者是曾經有約？

反正，就在這個春意濃郁的美好日子里，我又來了。

呵呵，今天的情形可是與前兩次不大相同了，因為是周六，上午，又因為春暖花開，用游人如織、眼花繚亂來形容，可是一點也不過分。到處是舞動的小紅旗，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你一眼朝古鎮的街上看過去，街就是由人頭組成的了。

好呀，古鎮的名氣終于打出去了，古鎮的人氣終于聚起來了，古鎮的優良文韻終于可以向外傳播了。

只是，我們是一群散散漫漫、自由自在慣了的文人，愛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愛在哪里停下來就在哪里停下來，基本不聽指揮，也基本不跟上隊伍，似乎根本就沒有什么組織性、紀律性的概念呵。

組織方的領隊，眼看著我們這支并不大的隊伍要被人流沖散擠亂，最后丟掉了誰也都麻煩，所以，在帶領我們匆匆參觀了幾個著名景點后，干脆一起進了寄暢園，直奔茶室而去。

接下來的時光，就十分的愜意而自在了。我們坐在湖心亭，面對一潭清爽的池水，泡一杯碧綠的本地新茶，茶葉根根豎起，飄在杯中，看著也是賞心悅目，然后，開始了大家最喜歡的閑聊。

在閑聊中，我還是另外拿出一點心思，做了一會兒有心人，我觀察了寄暢園內的一些情形，感覺有些奇怪，寄暢園外的街上游人如織，可寄暢園內游人卻很少，十分安靜，寄暢園地處熱鬧的古鎮中心，它和街上的熙攘僅有一墻之隔。而這一隔，卻隔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么我們到底喜歡哪個世界呢？

無疑的，我們向往安靜的環境，在快節奏的時代中，我們喜歡過上慢生活，但是“慢”必然和“少”是連在一走的，你看眼前的寄暢園，多么緩慢的一種節奏，多么悠閑的一幅畫面，是因為人少；

同樣無疑的，我們向往熱鬧，向往大家快一點有錢，快一點有好日子過，自然，和“快”緊緊連在一起的，就是“多”了，比如古鎮，想要快快地發展經濟，就希望人來得越多越好，想要讓更多的人了解古鎮、喜歡古鎮，也一樣希望人來得越多越好，而古鎮如今的繁榮，是因為人多；

人多了，古鎮的獨特的韻味就少了，許多人來了，看到擁擠的亂哄哄的老街，嘆惜找不到感覺了；

人少了，古鎮發展就慢，古鎮的知名度也低，據說惠山古鎮也正在考慮實行用一票制來控制人流……

那么到底是多好還是少好，到底是慢好還是快好呢？

在惠山古鎮，這是一對矛盾，在任何地方，這都是一對矛盾。將矛盾調致最和諧處，就是我們要努力去做的工作。

當然，這種工作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當你覺得調好了一對矛盾，另一對矛盾早已經產生了。

從寄暢園走出來的時候，惠山的街上仍然人山人海，可是我的心情已經不那么躁動了，我的眼睛也不再煩亂，再看眼前的人流，我從每一個人興奮的臉上，看到了歡暢愉悅；我從那些嚷嚷聲中，聽到了自由奔放，這種歡暢，這種自由，讓我平靜，讓我心生歡喜。

世界就是這樣的，這又有什么奇怪呢，人類不就是這樣糾結著一點一點往前走著的嗎？

如果還有緣分，如果還有機會，我還會來惠山古鎮，無論人少人多，無論寧靜或喧嘩，惠山都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驛站。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著名作家、江蘇省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