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的午夜，分外寧靜。逢念東方，夜不能寐。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了。四海游子，正回故國；九州游子，正回故鄉。

汪國新

10年前的今天，就是我們來京打拼的第6個年頭，第一次回鄉與母親團圓，竟是我和妻兒守護在母親的病床前。人生最痛，莫過永別。我無數遍拷問自己，人生的終極要義是什么？出門打拼的游子，忠孝不能兩全，那么，96歲親人的人生要義是什么？

父母曾經總說他們是從“滾釘板”中過來的人。日寇侵華，武漢淪陷，我的奶奶、舅舅、哥哥、姐姐那些親人都在逃難中喪生。所以父母對戰亂中出生的我疼愛倍加，曾在報館工作的父親尤認識育兒的重要，抱著我坐在他膝上，握著我的手執毛筆寫字、描畫，買來石筆石板練習。3歲后教我用粉筆、木炭涂鴉……母親家在漢口江漢路經商，戰亂中家破人亡。這種國仇家恨的情況深深影響著我的童年。

父母將一摞一摞的小人書和畫冊擺滿柜上床頭，抱著我一頁一頁解說；牽著我到紙鋪買來白紙裁成八開，教我磨墨，幫我擦亮油燈，盯著我畫出一個個關公、岳飛、展昭、武松……在父親口中，我曉得了書上的畫是印的，曉得了齊白石、徐悲鴻的名字。更難得的是父親指定“楷模”———點秋香的唐伯虎，笑我癡呆得像唐伯虎。父親最期望我能做個讀書郎，他贊人：像個讀書人；他責人：哪像個讀書人。

父母訓教八個字警策我一生，就是“窮不倒志，富不癲狂”。父親好像冥冥中有感知，在我10歲前盡快交給我后面的目標和信仰，淚別人間。父親除夕為滿條街的人家寫春聯的神情，母親將度命的錢物送給比我們更窮的窮人……這些情景經年猶在眼前。

改革之初，我和妻子鄭桂蘭抱著1歲的兒子沿長江寫生采風，一做就是10年。為了省錢，都坐五等艙，桂蘭脫下棉衣包住兒子，坐在船尾鐵板上避風，我睡在草席上，用鞋當枕，第二天醒來，不知被哪位更困難的“借”走了……旁邊一位農婦去宜昌尋找打工失蹤的兒子，盤纏用盡，只在工棚找到幾件破衣褲，緊緊抱在懷里，重感母親溫暖，而她兩三天都沒吃飯了，我遞給她5塊錢……

平生有幸，妻子桂蘭相夫教子，給我藝術生命，踐行著“窮不倒志，富不癲狂”，助我藝術人生，扎根宜昌，輻射沿海，站穩北京，走向世界，實現創作“萬卷書畫”，修建“萬米殿堂”，創作物質財富服務社會，創作精神財富啟迪后生的作為全國政協委員的社會擔當。當我的作品展覽走進中國美術館，中國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中國駐美、英大使館，聯合國總部……這也是平凡的妻子幫我完成的另一個層次的大孝。

立冬頭夜，母親走了，走得很遠很遠，只在此時，我才感到自己是一個孤兒了。從她貼身的內衣口袋中，有一個小塑料包，內有三物：一枚戒指，3000元錢，一張我的全國政協委員出席證，這就是母親一生的全部遺產。

幾小時前，我和妻兒剛剛出席美國最大的關帝廟的開光盛典。鐘聲悠悠，煙火緲緲，我默默祈禱：我和兒孫誓要遵訓：窮不倒志，富不癲狂。不辱爹娘育我天地身，不負天地育我精氣神。這就是信仰。祝天下蒼生安康，祝天下兒女成器！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著名書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