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尋龍訣》里，劉曉慶扮演了一個反派頭子，故事里的這個女人生在四川鄉下，因為兩只眼睛顏色有異，被當做異人，日本人收養了她，帶她到東京，成年后的她成立了教派，開門授徒，生了重病之后，聽說古墓里的彼岸花可以讓人死而復生，于是大動干戈去尋找寶物。這個人物和劉曉慶有許多相似之處，尤其是她們對源源不斷的生命力的渴望，如果當真有這樣一種寶貝，可以讓人重返青春，劉曉慶應該也愿意嘗試的吧。

她是上世紀80年代的代表人物，完全可以像張薔那樣，說出“我是一個真正享受過八十年代的人”。《小花》《瞧這一家子》《神秘的大佛》《潛網》《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心靈深處》《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北國紅豆》《芙蓉鎮》……還有1988年解禁的《原野》，她在里面扮演花金子，八十年代最著名的那些電影，她都有份，《大眾電影》總會出現她的照片，報紙上刊登她的言論、軼事、緋聞，八十年代的電影盛世，和剛剛起頭的娛樂消費潮里，她是絕對的主角。人們聚會時的娛樂話題，大部分都和劉曉慶有關，這種情形在全世界恐怕也比較罕見。

多年后我明白了，她之所以成為娛樂話題女王，固然是因為那時候娛樂話題匱乏，也是因為，她是當年第一個敢于展露個性的明星，而且，是在那樣一個前途未卜的時代，心有余悸的時代，即便這種個性展露是那樣粗率，卻無異于一聲驚雷，在《我的路》里，她詳細講述自己的婚戀細節，她如實講述自己在部隊中為了入黨，每天都到食堂去擦桌子、搞衛生，給所有的人看。她說的做的，都是三十年后的中國人也未必敢說敢做的事。

“這一年春天的雷霆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駱一禾讖語一樣的詩句，說明了許多夢的共同走向——在極盛時常常遭遇重創。2002年，劉曉慶公司稅案爆發，她因此入獄，《我們為劉曉慶辯護》和《劉曉慶422天的痕跡》兩本書，記下事件背后的暗影。前段時間，劉曉慶出版的第三本自傳《人生不怕從頭再來》里，最濃墨重彩的篇章，也給了那件事，她怎么策劃逃跑，又怎么度過獄中時光。

好了，都過去了，讓我們蒙太奇一下。2011年，雨中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有人發布微博：“60歲的劉曉慶少女般輕盈飄過紅地毯”，這條微博引來了劉曉慶，她在底下留言：“謝謝你的評論。不過，你在哪里看到我已60歲？”四年后的2015年，她大大方方地在微博上為自己慶生，而在六十歲生日之前，她剛剛在一部電視劇里扮演十八歲少女。

這是她作為女人的小小虛榮，但《小王子》怎么說的：“一朵玫瑰之所以不是其他的玫瑰，是因為你在它身上所花的時間。”她應該為之驕傲的，恰恰是時間，是她長時間嵌入我們的歲月，久久照亮銀幕。我們可以不滿，我們的近距離偶像不是碧姬·芭鐸、伊莎貝爾·阿佳妮，甚至林青霞，而是缺點和優點同樣明顯的她，是有點粗枝大葉的她，但我們卻無法不滿，對我們在她身上花的時間，以及和她捆綁在一起的，南疆或者塞北的記憶，江南或者嶺南的青春。

而劉曉慶不知道這些。她只是在遠處，負責永遠明艷，永遠自信到近乎跋扈，在作為下一代人的我已經老去時，她卻愈發蓬勃，我甚至疑心，三十年后，她也屹然佇立，在時間深處，在一本本飄向宇宙的《大眾電影》上，嚶嚶地唱著什么，嫵媚地蹲下，然后站起來。

□韓松落（專欄作家）